憶外婆，故事之三。外婆一共生了六個女兒，三個男孩：那個年代的人多半重男輕女，惟獨外公外婆例外。兩個美麗女兒出生之後外婆有了第一個兒子。大舅舅是個大善人，可是從小功課比不上兩個聰頴的姊姊。在我們書香家庭，一個功課不好的孩子，活得非常痛苦。外公失望之餘，曾經痛打了大舅。每次學校成績單發放，大舅即發抖躲藏鄰居家屋簷，不敢回家。大舅舅的性格因此愈來愈畏縮，沒有信心。
外婆從大舅身上習得一門功課，一個人沒有足夠聰穎念書，並不需要否定他的一切。後來幾個孩子讀書功課表現，外婆便學習放手了。她相信讓孩子快樂成長比什麼都重要，不要強其所難。所以我常常說：我們家是台灣第一所森林學校、自學方案：外婆只教品格，要我們善待他人，尤其比我們窮苦的人，其他一切「從心所欲」。
我們家中上一代最受寵的是二舅舅，下一代是我：寵溺程度人人看不慣。當時家𥚃方圓幾百里如果有孩子在樹上偷吃龍眼，鄰居就説，不用猜，一定是何家二少。外公常常扛著二舅，坐肩膀上，到紡織廠上班，二舅才四、五歲一臉調皮，見人就學外公罵日本髒語。上小學，腳受傷，外婆請商老師讓他留在教室，不要上操場。結果晨間典禮，司儀喊「全體肅立」，二舅小鬼即嗓門拉開對喊「全體放屁」，司儀再唱「唱國歌」，二舅又扯蛋台語押韻「臭喎喎」，學生笑翻了，校長氣炸了⋯⋯一狀吿家𥚃，外婆不但不駡孩子，還一邊煮菜，一邊大笑，一副「我的孩子多麼可愛」的態度。
我們被外婆寵得目中無人，但是有一回我罵了曾祖母傭人的孩子，外婆狠狠修理了我一頓。大概一生就這麼打一回吧！外婆告訴我：「妳沒有理由看不起人，她只是命比妳苦。」打完後，當晩睡覺，外婆告訴我自己小時候父親早逝，姊姊送人當童養媳，她從小和媽媽編繩換取家用，後來因為長得漂亮，嫁入豪門，但也吃盡苦頭。
外婆説：「一個懂得愛的人，不是愛你自己，而是體恤比你更辛苦的人，這樣的人生才會圓滿，知足。」然後外婆哭了，看到當天打我留下的傷痕，問我：「還痛不痛？」
我搖頭。這輩子，終生記得她的教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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